作为视觉景观的避风坞
引言
海浪退去,游客到来。在沙坡尾避风坞背后的街巷里,变化早已发生。奶茶店、饰品店播散在衰落而平静的街区中,迅速生长,势头很快超过原本的菜场、杂货铺和理发室。“网红”“文艺”等招牌吸引了大批年轻人。他们穿着时髦,将这里的大街小巷框进手机、相机的镜头中,上传到网络上。沙坡尾从渔港和住区变成景点,游人纷至沓来,商家入驻,店铺更迭。从猫街到黄厝,从鼓浪屿到曾厝垵,厦门对于这样的城市更新叙事太过熟悉。
这一系列变化的背后有着国源青年态文化创意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源文化”)的身影。这家民营企业隶属于国源地产,自2011年起主导沙坡尾新一轮的规划和运营。他们试图在保留本地风貌的前提下打造青年消费、文化中心。不同于鲁能、王府井等大型开发商(延伸阅读:沙坡尾避风坞的规划方案和历程),以厦门人为主的国源团队认为自己更懂沙坡尾。但方案落地的情况远比想象中要复杂。
清淤
即便自己是厦门本地人,国源文化的董事长陈晓雯也是通过儿子宋泱拍的照片才得知了沙坡尾。宋泱毕业于厦大建筑学院,大学就读期间去学校旁边的避风坞做设计调研。开发了不少新建项目的陈晓雯对这片残留着工厂、骑楼、渔港的老城区印象深刻。
△沙坡尾北侧的蜂巢山路上有着不少非正规搭建的旧屋和各色店铺,成为了游客们体验沙坡尾“原真性”的场所。右下角的日式居酒屋因为能拍出与日剧场景相似的画面,使这一路口成为网红打卡点。
摄影:崔国
2011年,老城改造的工作被思明区和厦门市政府提上议程。国源文化接受区政府的委托,成为沙坡尾的运营商,在已经停摆了将近二十年的街区打造文创品牌。据陈晓雯的描述,那时的沙坡尾道路坑洼不平,沿街最常见的商铺是废品店。厦门港的污水在避风坞汇集,恶臭的淤泥中常有老鼠出没。清淤是国源文化面临的第一个困难。公司在对避风坞进行测绘之后形成清淤方案,最终被思明区政府采纳。
然而,在当地人的认知中,正是这次清淤导致了退渔。根据《厦门日报》在2016年1月的报道,清淤工作在当年1月初开始,3月底完成。施工队将在避风坞建一座矮堤坝,“进行景观蓄水并保障渔船通行不受影响”。但现实情况是,在清淤结束后除了几条固定在岸边的景观船外,再也没有一艘船能进出避风坞。
△演武大桥于2003年竣工后,大型船只无法再进入港口。2016年清淤并修建的矮堤坝后,小型船也无法开出避风坞,岸边仅剩下几条景观船。
摄影:倪瑜遥
国源文化将沙坡尾划分为场、港、街、坊四个部分,分别对应工业遗存、港池、商业街和居住区。旧工厂集中在避风坞西岸,如今已被改造成主营市集和商店的艺术西区。原本的渔港在经历清淤、退渔之后已经变成观光步道。对于街和坊的改造仍在落实中,这却是国源文化经常宣扬的点。
北京有南锣鼓巷,上海有新天地、田子坊,成都有宽窄巷子。而国源则期盼厦门有沙坡尾。他们希望在保留老城原有风貌的情况下实现空间活化,以重新利用其价值。国源邀请了彼时任天津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的黄晶涛,在2012年9月设计出《沙坡尾海洋文化创意港行动规划》(以下简称《行动规划》)。方案一反“全拆--重建”的规划模式,聚焦于小尺度的存量更新,以“不拆、不建、不改”为原则。规划一方面引入酒吧、甜品、设计等新业态,另一方面保留原有的生活服务业,试图在士绅化和原真社区的延续之间寻求平衡;在居民不搬迁的情况下改善居住环境不同于以往由政府和开发商主导的更新,《行动规划》的关键在于实现居民、商户、大型企业、第三方机构与政府之间的对话,从而由传统的街区快速突变走向渐进式营造。
△《沙坡尾海洋文化创意港行动规划》中将沙坡尾分为了场、港、街、坊四个部分,并提出“土地产权基本不动、空间肌理基本不改、本地居民基本不迁、人文生态基本不变”的四项原则。
图片来源:《沙坡尾海洋文化创意港行动规划》
这一方案在厦门市,乃至思明区内都并未得到重视,但却在2014年获得全国优秀城市规划设计一等奖。方案将规划的重点由空间设计转向人文、社会层面的社区营建,这在规划界内并不常见。催生这一思路的重要因素之一是沙坡尾街坊复杂的土地产权。作为厦门最早的渔港腹地,植根于日本占领、侨民出海和返乡的独特历史,沙坡尾的房屋几经易主。
沙坡尾18%的住宅具有两户以上的产权人,有侨房31处,户主久居海外10处。小埠头31号住房涉及的产权共有者甚至达到了79人之多。也正因为产权的纠葛,沙坡尾暂时得以免于大拆大建式的翻新,在周围如火如荼的商业开发中保有部分日常生活。按照《行动规划》的思路,沙坡尾的更新将不触及土地产权,而前提是居民和商户在街区营造中的深度参与。
在现实中,国源文化租下十字路口等关键地段的房子,引入新的业态,发起“沙坡尾文艺联盟”的招商、扶持计划,以实现对街区的运营。这一过程颇为琐碎。与关系复杂的产权人谈判耗费了大量成本,地方政府用地政策的摇摆也增添了经营的不确定性。夹在政府、商户和居民之间的国源文化常常陷入泥淖,《行动者规划》至今并未完全实施。
走红
突然涌入的资金与网络曝光率为沙坡尾带来人气和收益,但也使这里不再受单一行动者的掌控。流量和资本在以更有力的方式塑造着沙坡尾。根据陈昕的介绍,在初来到沙坡尾时,国源的初衷是打造属于本地年轻人的独特空间。他们将废弃工厂里原本运送冰块和水产品的坡道改造为户外滑板场;在冷冻厂的空厂房里做了Live House,邀请各地乐队来演出;在西区举办艺术市集,扶持本地的原创设计品牌。
△由青年文化推动的城市文化创意转型已出现多年,在我国多个城市皆有成功或失败的案例。《城市中国》曾出版多期与之有关的课题,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33期《创意城市》、38期《亚文化中国》、52期《主题空间重塑城市》和67期《798与创意集聚之困》。38期《亚文化中国》目前有售,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阅读原文购买。
小众的亚文化天地在经过网络的发酵后总是很快沦为旅游景点,地处厦大边上的沙坡尾也是如此。如今这里成为又一个拍照打卡地,原本的创意市集被“淘宝款”攻占,Live House倒闭。汹涌的人潮挤走了滑板青年,坡道被喷上涂鸦以供游客拍照。即便是陈昕也坦言自己现在除了工作之外很少再来沙坡尾。沙坡尾火了,但带给本地人的是堵塞的交通和飙升的物价。这是国源在最初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对于很多商户来说,当下热闹的沙坡尾更像是做生意的好地方。荣梅姜母鸭在沙坡尾开了二十年。老板和老板娘来自江西,1993年起到厦门谋生,把家安在了这里。老板原本在酒店当厨师,改革开放后出来单干。夫妻俩起初在厦大医院旁边的演武农贸市场卖卤味,2001年市场拆迁,他们搬到了沙坡尾,以丈夫名字中的“荣”字和妻子名字中的“梅”字注册了商标,开起了这家“荣梅姜母鸭”。相比于演武市场,他们在沙坡尾待得更长久。
△荣梅姜母鸭的店内挂着各大节目和明星来店时的合影,而店内的老板也总是穿着与照片上一致的标志性格子衬衫。
摄影:倪瑜遥
三年前偶然路过的《十三邀》节目组发现了这家店,在这里录制了与吴孟达的对谈。夫妻俩将自己与许知远、吴孟达的合照挂在门外,郑重地标明节目组到来的时间:2018年12月13日。有游客来这里歇脚,也有人慕名前来。姜母鸭名声在外,老板娘却坦言自己“不会玩年轻人卖东西那一套”。他们接受自己“不再跟得上时代”。午休时分,店里的白炽灯没有开,电视里放着CCTV1的连续剧,黑匾金字的店招在一众奶茶店、甜品店中间显得暗淡。老板娘剥着大蒜说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一面招呼来吃饭的男生“小弟”,让他自己去电饭煲里盛饭。
在沙坡尾,永远都有游客在马路上摆拍,惹得司机狂按喇叭。开了十几年的花店迎来了新客人,老板变得更加忙碌。也会有人不付钱就拿着花束拍照,拍完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原位。老板娘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年轻人在网红奶茶店前排队,老居民一边抱怨这里越来越吵闹,一边搬个板凳坐在熟人开的杂货铺前聊天。夏商超市的阿伯依然每天早早关门,即便不远处已经有了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随着资本的流入,沙坡尾视觉景观的“网红化”和“去本地化”愈演愈烈。无论是港风元素、韩系元素、街头元素……只要具有网红效应,它们便可能会出现在沙坡尾,当然,也可以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个城市。图为沙坡尾的网红店铺熊吉成衣店。
摄影:倪瑜遥
原住居民依然在这里生活,本地商店在应对外来资本冲击时似乎没有这么脆弱不堪。但仅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的外来者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此前有多少小商贩搬离,有多少创业者铩羽而归,有多少居民不堪其扰。旅行结束之后,他们并不关心在沙坡尾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游客走马观花,带走的只有猎奇的照片,本地人则要承受奇观背后的琐碎。
归客
荣梅姜母鸭店在夏商菜市场旁边,这个厦港最大的菜场从室内溢到街道上。板邪可以在自家民宿的狭小阳台上看到这里的忙碌情形。板邪是来自广西的仫佬族,中文系毕业,在沙坡尾住了三年。他生活在这里的人群中,却也喜欢偶尔从人群中抽离出来,俯瞰这个渔港。从参差的骑楼、弯曲的街巷到工厂遗址、厦大附近开发的新小区,以及耸立的双子塔,他着迷于这里在不同时段形成的层理。
△夏商菜市场隶属于夏商集团。作为厦门市级直管的十大国有集团之一,夏商在沙坡尾拥有大量房产,但对沙坡尾的发展不负有任何责任。按照“合乎规范”的原则,夏商会将其可出租物业在网络上进行公开招标,使房租的陡升成为一种必然。
摄影:崔国
2018年,板邪曾加入国源的文创团队,负责商家推广和本地文化挖掘。他和团队曾策划在这里举办名为“酱油水与混凝土”的展览。酱油水是疍民烩炒小鱼小蟹的一种烹饪方式,而混凝土则是代表着现代都市。两者碰撞出当下沙坡尾的矛盾。然而由于经费原因,在2018年12月的开幕式之后,这个被定位为“厦门第一个城市双年展”的项目未能持续,团队后续的计划也不了了之。
在双年展夭折后,板邪短暂地去过广州和北海,原本只是将厦门当做跳板的他后来又回到沙坡尾。他和女友租住在大学路背后的一套公房里,两年前又在街边租下一栋骑楼的二三楼,作为民宿和工作室。这里成为他认知沙坡尾的据点。他的民宿所在的骑楼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初是南洋华侨开发的两层结构,五六十年代被印尼华侨买下,此后被政府置换。八九十年代当地居民买下骑楼,并加盖楼层。
板邪的房东阮氏家族在当地亦属传奇。阮过水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厦港的船老大,也是龙珠殿的理事和乩童(一种做法的职业)。1949年,外出捕鱼的他被国民党遣送到金门,随后去了台湾基隆。在此期间,阮过水和几个同乡在基隆建起一座庙宇,取名厦门龙珠殿。
1987年两岸开放台胞返乡探亲。一年之后老人回到大学路100号的祖宅。此时他与家人已经失散了三十九年,当年的幼小子女已经成家,而父母早已逝世。回到厦门后,阮过水致力于重建厦港龙珠殿,并在1995年开始复办“送王船”庆典。“送王船”每逢闰年举办,闽南人借此“代天巡视、祈福平安”。几十年间阮过水一直是仪式的主祭。
△阮过水为重建龙珠殿,曾挨家挨户地搜集散落在各处的神像。最终,新的龙珠殿设立在了大学路100号阮过水祖宅的天台上(图中写有“龙珠殿”三字的屋顶),前来朝拜的村民络绎不绝。2020年12月17日,阮过水去世后20天,我国与马来西亚联合申报的“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项目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摄影:板邪
2020年的庆典结束后不久,老人仙逝。时至今日,阮过水的儿子和儿媳继承了他的衣钵,主理“王船祭”。而他的孙媳妇则成了避风坞边上海洋文化展示馆的讲解员。在这个由仓库改成的展示馆里,停放着阮过水参与建造的王船。即便厦门港里已经没有了渔民,阮氏家族依然与这一古老习俗缠绕在一起。
阮过水从异乡辗转回到故土,而作为异乡人的板邪也在沙坡尾找到了归属。他将自己界定为一个“城市游荡客”和“野生写作者”,感受着沙坡尾的日常,透过这些日常了解这里的过去。他在沙坡尾为居民和商户做口述,作为兼职作者为国源写文章。板邪将民宿的一间房间命名为“次要人物研究所”,并在公众号里开设了同名专栏。他写过到厦门寻亲的马来厨师,在沙坡尾买咖喱的印尼零零后女孩,也写过至今仍在船厂留守的修船工,来厦门做即兴喜剧的创业者。他说自己对沙坡尾的理解远没有穷尽,“游客看到的只是沙坡尾的表面,很少有人会走到僻静的街巷里和坐在门口的老阿嬷聊天,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网红店旁边的街角有居民晒的衣服和鱼干。”
渔船
站在板邪家里的落地窗前,可以看见整个厦门港。演武大桥上常常堵车,大桥的北端指向鼓浪屿,而南端则是世茂双塔。夜幕降临,游轮载着闪烁的灯光缓缓驶过。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这是海面上仅剩下的航船。海洋捕捞和探测技术越来越先进,在仪器设备的帮助下,人类对于海洋的探索也愈发精细。
但作为个体的渔民,却被切断了与海洋的联结。讨海人在风浪中创造和维系着疍民文化,但当他们再无海可讨,死水微澜的生活却成了这种文化的危机。国源文化的董事长陈晓雯有时会感慨,沙坡尾就像一艘渔船,永远处在动荡中。这些动荡不在海上,而在城市里。
在天气晴好的清晨,板邪会看见有老人划着小船来到避风坞的景观船边上,将景观船擦拭干净,然后又划船上岸。这些船只曾是他们在海上的居所,退渔之后成了装饰。其实何止是这几艘渔船,整个沙坡尾几乎都只剩下了壳,成为供人观赏的景观。
△沙坡尾的网红化景观吸引了大量游客前来打卡,其中也有不少拍摄婚纱照的新人。
摄影:崔国
每逢周六的下午,在避风坞的北端会有一群老人组成的乐队,他们玩变音,弹夏威夷吉他,拉小提琴。这些乐器多半在六七十年代由南洋华侨引入厦门。不远处的玉沙坡戏台上,偶尔会演出闽南歌仔戏。再往下走,酒吧里不时传来民谣和爵士乐。自北向南沿着避风坞行走,板邪感觉自己经历了沙坡尾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
穿着各色礼服的新人会在游客少的工作日到沙坡尾拍婚纱照,系红领巾的学生从街巷里冒出,结伴去上学。新人的脚下曾是渔民卸货的码头,散发着海腥味的墨鱼汁曾渗入石缝和木板。在摄影师的镜头之外,一位老人在栏杆前伫立许久,然后默默走出避风坞的铁门,消失在民族路的转角处。在他的身旁,道路被围挡起来,打桩机在工地里轰鸣。